第23章
后来他就来到一座大城，这座大城方方正正，从东往西直线十八里，从南往北直线十八里，四周都用高高的城墙围起来，从空中俯瞰就是一个大方块。而在这大方块之中又有无数小方块，小方块之中又有无数孙子方块，如果不是皇宫和佛塔在其中点缀，简直就是一块巨大的活字印刷器。霍霍三刀后来得知，这座大城叫做长安，是全世界最伟大的大唐皇都。
除了活字印刷器，长安还像一个方方正正的巨大包子，从外面看秩序井然，只有一副面孔，进入里面可就包罗万象。那些做了包子馅的贩夫走卒、兵马将相、奇人异士，在坊与坊之间，路与路之间，门铺与门铺之间，穿梭涌动，嘈嘈攘攘。即便略显冷清的红灯区，到了晚上也会人头涌动，滋啦啦热闹起来，就像热油泼向一盆大虾。霍霍三刀置身其中，恍若隔世。如果是在野外，他就会从容冷静。身边到处都是人，到处都是选择，反倒无所适从起来。他在白天混进城，又不自主地随着人流东游西逛，面上不动声色，心中时时警惕。长安城人向他偷来异样眼光，又在彼此的各怀心思中麻木而过。霍霍三刀不想待在这里，他打算天一擦黑就出城。但长安实在太大，加上经过某个正在淬炼的铁匠炉时，他像失了神的鹅一样呆呆站着看了不少时间，就这样兜兜转转，迷失沦陷，以至于返到最初的入口时，城门已经关闭。
霍霍三刀只有继续待在城里。他不是不想突破，但长安的城门威严高耸，即便猛兽也无法逾越，何况两边还有手持长矛的门卫把守。他野生野长，嗜血冷酷，但这时心里就有点慌。我们知道，霍霍三刀除了脑袋里装有指南针，永不迷路，还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冷静，无论横越悬崖，直面猛兽，还是独栖荒郊野坟时那些潜伏在四周蠢蠢欲动的鬼怪邪祟，都不能让他慌张。他的杏仁核天生就与别人不一样。但这时他却偏偏心慌起来。
他沿着其中一条街由南向北走，寻找合适的栖身场所。如果找不到，他就打算靠在墙角站着睡觉。天黑后的长安城略显陌生，有些坊门开着，有些坊门关着，有些地方寂静无声，有些地方欢声笑语。他就这样走，凭直觉躲避那些巡逻的城卫。他看到有浓妆艳抹的女人在坊门口扶着东倒西歪的客人调笑，看到有三三两两头扎幞头的书生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，看到有头发蓬乱的流浪汉将半个身子拱在垃圾堆里东翻西找——这一切都恍恍如梦——然后穿过几条街，就接近了那座老远就看到的、在众多里坊之中巍然耸立的楼塔。
他不知道这座塔有多少层，也不知道这座塔意味着什么，黑乎乎的塔身和惯于树居的综合直觉告诉他，今晚睡在塔顶将是个不错的选择。这座塔置身于一座大坊，外面围着一圈高墙，而所有的坊门都已关闭，所以要想进入塔里，唯一的选择就是爬墙。我们不知道霍霍三刀是怎么爬进去的，也许是因为坊墙没有城墙那么高，也许是因为他会轻功，又或许是他找到了梯子，总之这不会成为他的障碍，就那么爬进去了。
进入坊内的霍霍三刀就如进入人家院里的贼。他无意于偷东西，却形迹可疑。我们知道，大唐朝的民坊设有坊吏，主要职责就是维护坊间治安。这些坊吏归刑部司门司管，属于八竿子外编制，平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，关键时刻却掌有实权，如果有人胆敢乱闯乱入，不但可以捆绑送官，情节严重者还可以就地法办。所以这些坊吏整天就盼着出事。越小的官就越是尽职尽责，因此霍霍三刀一落地便被人揪住也是在情理之中。
这人揪住霍霍三刀胸襟，以极其威严的声音呵斥：“干什么的！”
说完他就变成了哑巴，因而这句话成了他今晚的绝句——霍霍三刀突然伸手锁住了他的脖子。坊吏只觉得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大力卡住喉咙，几乎要把喉骨卡断。他眼冒金星，张嘴吐舌，别说讲话，连呼吸都困难。
坊吏随身带有十字铁尺和绳索，霍霍三刀把他放倒在地，用脚踩住脖子，腾出双手来解下其腰间绳索将之双手反捆，又用十字铁尺别住，最后将他头上吏帽摘下来，塞进嘴里。做完这些，他就连拖带提，裹挟着对方沿阴暗角落疾走，终于找到一个拴马桩，把坊吏拴在上面。可怜的坊吏叫苦不迭，踢了一晚上黑青石都没被人发现。
霍霍三刀返回刚才落地的地方，捡回他的刀裹——顺便说一句，有些武侠小说家在描写侠客时陷入魔怔，将人剑合一理解为剑不离手，说真正的高手剑在人在，剑亡人亡，好像不这样写就不够禅境似的，简直让人笑死了。他提着刀向塔楼而行，根本没打算或者说想到逃走。不过这也没什么，少了个把坊吏，偌大的长安谁也不会在意，再说塔那么高，谁也不会想到上面睡着一个刚犯了大唐王法的流浪汉。
塔楼的基座有几十层台阶，台阶上坐着两个人，借着夜色，能看清这两人光头光脑，是两个和尚。两个和尚正在聊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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