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安府城外,围城大营。
伴着起于山西河南的飞蝗群落地陕西,渭南县不攻自破,南居益等士绅终究还是降了。
刘承宗与南居益三番通信,最终定下了士绅献金免罪,田地没收六成,余下四成大族分户分地的收降方针。
在渭南,刘狮子罕见地在田地上比较宽容,因为献金免除罪责是南居益代城中士绅提的,数额也让陕北穷鬼出身的刘承宗比较满意。
南居益献银一万四千两,其族叔南仲企献银万两,另有南居业等有功名在身的杂七杂八的献银,全族加到一起拿出值银七万多两的黄金白银。
刘承宗对这个结果很高兴。
因为他能从南氏弄到的只有金银了,毕竟田地在城外,他击溃官军之后,就已经发兵丈地,把南氏族人的田地分了六成。
这一个大家族掌握的土地非常多,多到让刘承宗为之咂舌,山、林、田、池,一共八千余顷,单是种夏秋粮和菜地就有一四百顷。
刘狮子当时就一个想法,关中的好地是真多,一个县的好地都快赶上整个河湟了。
比起刻薄南氏,把这一族统统逼死,刘承宗更在意的是通过渭南奠定一个分豪族为小家的例子。
在压榨和怀柔之间博一个更容易让人捏着鼻子接受的度,以方便政策推行,使关中在明年秋天到来前安定下来。
如果刘承宗是一个起家于华北、华东平原的军阀,此时此刻看见的应该是西北水土流失、大型水利失修、关中凋敝难成大业的衰落现状。
但刘承宗偏偏是一个在边境线上活了二十多年的穷鬼,小小河湟都能成为他的起家之地。
如今进了关中,而且拿下关中除西安府城之外大部分土地。
初进河湟时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,就是杂面陕北一石十两银,河湟一石一两的冲击,又来了。
刘承宗脑海中的价值观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这年头,掌握华东的中原皇帝可能对水利失修的关中不够重视,但绝不会有任何一个草原大汗不稀罕关中的沃野千里。
这简直是一块天命之地!
不过刘狮子还没顾得上在渭南多看看可爱的田土,就将受降事宜交给了虎贲营的左光先部,转头带着高应登和马科奔回西安府城。
因为西安府城里的陈奇瑜动了,给他写了封信。
陈奇瑜写信并不是要投降,而是有事想求他帮忙——练国事死了。
“练国事怎么死了?”
刘承宗提起陕西巡抚的时候,语气中非常少见地带着厌恶。
让中军大营里坐着的礼部尚书张献忠为之侧目,一双又大又圆的贼眼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。
整个元帅府最爱研究刘承宗的人,就是这个张献忠。
在张献忠的了解里,他家这个大帅的成分非常复杂,别说不能以常人度之了,就算按着不太正常的人去想,也想不明白。
至少老张觉得自己就不太正常,但比起刘大帅,他充其量也就是个健健康康的普通人。
就比如说当造反作乱这件事,在张献忠看来,就是一件泾渭分明的事,他们要跟大明的一切切割,大明的军兵、大明的官绅、大明的皇上,都得从物理上切开。
但他们大帅在行为上,展现出的思想,显然并非如此。
一片混沌,好像老天爷这个概念的具象化。
他能一本正经的说胡话。
就比如告诉敌军守将,你在地方上治理的好,我不打你,还要嘉奖你。
就在半个月前,大帅还让河湟的老太爷拟了今年的卓异嘉奖,一共是十个人,诸如西宁的杨鼎瑞、肃州的宋贤、庄浪的冯世林等,表彰其功绩,各赐貂裘一领、锦衣一袭、白银百两。
这十个人里,最古怪的就是有尚未投降的韩城知县左懋第,表彰也由郎官送至韩城。
张献忠是怎么如此清楚这件事呢?因为在制度上,礼部还要宴请荣获卓异嘉奖的官员。
但左懋第显然不打算来吃,所以帅爷一张嘴,咱老张就欠了别人一顿饭。
最近在西安府城外,张献忠也没少见刘承宗说胡话。
就比如刘承宗在打完仗之后,会让虎贲军官将塘报整理,然后放弃作为叛军魁首的觉悟,自己重写一个胡说八道版本的塘报,放箭射到西安府城的西门城楼上。
‘帅府本领参将高应登禀称:忽闻东哨传烽,有关门辽兵祖宽一部纵兵作乱劫掠兴平,随即统领千总唐通等,带领兵马驰至咸阳塬,奋勇与乱军对敌,全力拒之,乱兵自知干犯国法,未敢以一矢相加军心崩溃,遂拉扯往渭河南逃命去讫。’
‘战后查得,乱首祖宽人马共中七枪,登时毙命,首级已收殓封制,以待兵部吏员查验记功。’
‘郧抚卢象升阴怀怨望私通番苗,今野心已现实乃操莽之辈,竟私自越境提兵入陕,幸得帅府本领参将张天琳查得,以德行将之劝回,罪无可赦,望军门好生管教,贬其至青海牧马。’
说他是认真的,他颠倒黑白指鹿为马。
说他闹着玩,他却又真给不降的明廷官员举卓异。
就总会给张献忠带来一种错觉,别人造反是对天下深恨,要推翻一切;他们大帅造反则是对天下深爱,要武力继位。
这种长久研究,让张献忠自认天下第一懂大帅。
偏偏,这次刘承宗在提到练国事名字的时候,不自觉流露出的恨意,还是让张献忠有了新的认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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